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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一天来临之前,徐稚柳不知道自己会走到那一步。
对他来说,现在的生活并不是走一步算一步,相反因家境之困、生计之忧,自少时起横陈在脚下的每一步,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算计与筹谋,可他仍旧在一种平静的、看不见的波澜里,毫无知觉地滑向了另外一个境地。
一切都要从这一天说起。
漫天的火光映照在景德镇上空。
据说这个南方小镇的窑火已然千年不熄了。
徐稚柳幼年曾听父亲提起景德镇,概为“袤延十余里,山环水绕,民窑二三百区,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,藉此食者甚众”
,心生向往之意,未想多年以后踏足,竟是那样一番光景。
约是父亲忌日将至吧?近来他时常想起那张嘴角含笑的模糊面孔。
可每至关键时刻,总叫这漫天的火光模糊。
他站在直通照墙的青石小径上,恍惚间回首,似看到御窑厂东方的两座石坊,“珠山献瑞”
、“昌水朝宗”
八字凛然而上,周身伏卧沉睡巨龙,带来一股凉意,忽远忽近。
正愣神间,一名管事朝他奔来,急声道:“稚柳你怎的还在这里?东家和窑户们都到了,就等你咧!”
说罢一把拽住他石青色衣袖。
那袖摆荡了荡,随着他初时迟缓的步伐,渐而稳健起来。
跃过照墙,沸沸扬扬的人声传来。
四名壮汉用凉水绞干巾子擦了擦手,搭到肩背上互相对视一眼,尔后气沉丹田往下一沉,将一只专门定制长约三尺的大匣钵往外抬,至长花凳上四角平稳放下,见状无异才敢松手。
众人不由屏息,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匣钵。
烧窑时难免有烟灰之类的沉淀物,未免污染瓷器,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里烧制。
此时通向窑门的小径两侧,原本挨次放着的匣钵都空了,显然窑户们已经将前几日就烧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里,而今窑温冷却,不用担心高温烧制的大器接触冷空气后会惊裂成废品,总算可以开这最后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钵了。
若里面的瓷器能成功烧制,想必今年入冬前最后一件御用贡品就有着落了。
众人眼观鼻鼻观心,瞅了瞅人群前方。
乾隆皇帝喜爱陶瓷,世人无有不知,景德镇青花技艺领先世界各大名窑,天工绝技无出其右,这些年来景德镇出了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,而今大人物们全都挤在这方小小庭院里,拭目以待下一场璀璨风华。
以长花凳为分割线,站在东边头戴一顶西瓜毡帽,灰色一裹圆长袍外罩一件黑褂子,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,乃是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。
此刻他目光浓沉,两撇山羊胡紧绷以至下巴窝凹出一条线,看得出有多紧张了。
在他身旁上身微驼需要小仆搀扶的老爷子,是御窑厂的督陶官杨公。
杨公年近六旬,须发花白,虽精神不济,两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,盯着前方的匣钵,似盯着光荣退休前最后一笔封赏。
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卸任了,昨夜还飘了点雪花,早上就有讨赏钱的小仆连连向他道喜,他也希望瑞雪兆丰年,十几年督陶生涯可以圆满落幕。
只是,不知是否能够如愿。
花凳西面则是一名男生女相的青年,看起来二十上下,一身翻毛皮马褂,怀里揣着只金丝小暖炉,端得是富贵无俩。
面容也甚是年轻,嘴角含笑,如沐春风。
端看这副模样,谁能将他和内廷派下来协助杨公督理陶务的大太监联想到一块去?此人正是安十九。
小十九作为干爹最小最受器重的儿子,在吃人的皇宫尚且威风八面,区区景德镇,一个专门给皇帝烧瓷的内务府后花园就更不用说了。
说是协助杨公,三年至今雷厉风行,此番杨公告老还乡,他很可能就是接替杨公的下一任督陶官。
甭说景德镇,就是整个江西都得听他的号令。
约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,安十九拧了下眉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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